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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追月的彩云(1 / 2)





  琥珀把闹钟定在七点,可六点就醒了。今天要开始上课了。课表是沙楠在周日给她的,一个星期只有两节课。和课表一起的,还有一本《中国音乐史》。是本旧书,扉页上写着盛骅的大名,还有他的手机号码。

  沙楠无比羡慕琥珀的课少,他给琥珀看他的课表,课程排得密密麻麻,没一节空着。不是上课,就是练琴。他说:“盛骅对教授真好,连手机号码都主动给,一般人,他只会给办公室的座机号。那个座机,打十次能被接听一次,就能让人喜极而泣了。”

  琥珀没提自己和盛骅在医院吵了一通的事,既然盛骅给她排了课,她就当作这是他的道歉,那么,吵架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。她是个大度的人。

  外教楼的生活设施很齐全,昨天秦笠都给她一一讲解并示范过了,她还详细地记了笔记。洗漱后,琥珀照着笔记,给自己热了牛奶,烤了吐司,还煮了鸡蛋,切了水果。她得意地把嘴角翘起,看,一切都很完美,她是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。

  琥珀背着琴出门,住在对面的那位教定音鼓的美国外教也刚好出来。他可能是拉美哪个国家的移民,皮肤是深棕色,性格非常热情。昨天他特地来敲门和琥珀打招呼,还邀请她共进晚餐,琥珀婉拒了。

  他也是去上课,不过,是给学生上课。他今天的打扮很“闪”。紧身的皮衣皮裤,穿一双大红的运动鞋。就是背着个大大的定音鼓,有点破坏他自以为是的帅酷形象。琥珀走在他后面,特地隔了两级台阶。琥珀一直觉得背着定音鼓的乐手很像蜗牛,并没有嘲笑的意思,只是有这种感觉。大型乐器,除了钢琴,音乐厅会帮着准备。其他的大型乐器,都得自己提。像大提琴,也是个笨家伙,一般人提不动,加上琴声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,所以,能拉好大提琴的,几乎清一色的是男性。杜普蕾是个异数。大提琴手演出的时候,两条腿要岔开很大,时间一久,走路就有点外八字,比如季颖中就有点。

  拉美帅哥到楼下就和琥珀分开了,可能他觉得自己的造型像一只蜗牛,实在是帅酷不起来,不如放弃。他拐进了琴园,琥珀走了另一边。

  季颖中自己也有点转向,认路都是靠识别植物,他给琥珀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,以不同的植物做路标。

  “经过一棵高大的古槐,右转,看到前方有一片小竹林,还是右转,不久,就能看到几棵高大的棕榈树。继续直行,直到路边开始出现一丛丛的美人蕉,左转,前面就是林荫大道。走在林荫大道上,一眼就能看到教学楼。徐教授的中国音乐史课在a楼的302。a楼就是正对着林荫大道的那幢楼。”

  琥珀一路默诵着,很顺利地到了a楼的楼下。她看到前面有一位女生手里拿着和她一样的书,便跟着女生上楼。果然女生也是去302。琥珀在窗边找了位置坐下,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。她真怕自己途中迷了路,沙楠他们都在上课,若真迷了路她只能给盛骅打电话,那岂不是又给了他一个讽刺自己的机会。

  学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,有的像是刚从被窝里出来,蓬着头,呵欠一个接着一个。有的带着早餐,也不知是什么饼,味道蹿了一屋子。大部分是进来就捧着个手机刷,徐教授进来了也没抬头。

  只有极少数像她这样背着乐器,认真坐着的同学。琥珀摊开书,拿出笔和笔记本。

  四十个人的教室,坐了不足三分之二。从教授到学生,没人发现多了个外来户琥珀。

  关于这个现象,沙楠已经在他们去超市购物的那一次,给琥珀深刻地剖析过了。超市共三层,琥珀在那儿待了近两个小时,受到的对待和旁边推着购物车的大妈是一样的。她终于没忍住,问沙楠:“我在中国是不是就你一个乐迷?”

  沙楠说道:“教授,你千万别觉得你在中国没名气,也别认为咱们中国人不喜欢古典音乐。其实,你的乐迷还是有不少的。不过这些乐迷一般都是有身份的人,他们的受教育程度比较高,有点自视清高。咱们中国人,性格内敛、含蓄,不像欧美那么奔放。古典音乐在咱们中国人眼里,是阳春白雪。你又是阳春白雪中的女神,他们会敬你、仰慕你,但绝不会想着要去亲近你。他们喜欢你的方式,是坐飞机去听你的现场音乐会,你出什么专辑,他们就买什么专辑,说不定还会集齐全套。就算他们在街头与你不期而遇,也只会远远地看着,绝不会像那些少男少女看到流量明星那样,激动得像个疯子般又哭又笑,更不会追着你来个合影,或是租车追踪什么的。他们认为那样会辱没了你,让你安静地享受普通人的生活,不去打扰,是对你的珍惜和尊重。像我这样的,完全是基因突变。”

  琥珀不解道:“可是那天,在华音门口不是有很多人围着那个盛骅吗?”

  “他那是地域优势,自家孩子没那么讲究,就像你在欧美,比那有过之而无不及,就是这个道理。”

  沙楠以为琥珀被打击到了,却不知这正是她现在想要的。她巴不得谁都不认识她,当她是株不起眼的植物,不,是缕空气好了。

  徐教授是个戴着厚镜片眼镜的老头,到点了,他推推眼镜,就开始上课。学生有没有来全,课堂纪律怎样,他统统不管。

  中国是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,琥珀听父亲说,在远古时期,人们还没学会织布种田时,就已经意识到音乐的存在了。她是插班生,这节课应该不是从远古时期开始讲,她竖起耳朵,想仔细地听听课讲到哪儿了。这一听,她傻了眼,徐教授讲的是中文吗?有些字她能听懂,可凑成一句话就不知是在说些什么了,越听越像天书,她听得头晕脑涨,强撑到上半节下课,书一夹,拎起琴盒,逃之夭夭。

  外面的天气倒是不错,雨过天晴,碧空如洗,就连天上的云也是七彩的。有几个女生趴在走廊的窗边,期中有一个抬起头,指着天空大声叫道:“快看,七彩祥云!”

  “在哪里,快让我看看。”

  “啊,真的是呢!我的盖世英雄要来了,他身披金甲圣衣,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。”

  “只是你猜中了开头,却猜不中那结局,哈哈哈!”

  女生们叽叽喳喳地笑成了一团。

  “笑什么笑,都没课吗?”一声暴吼随着重重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端向这边靠近。

  女生们一瞧来人,娇呼一声,顿时作鸟兽散。

  琥珀把视线从天空收回,朝背着手向她走来的书记点了下头。

  “这云是有点罕见。”书记在她身边站住,也眺了眼天空。

  这是高层云和透光高积云,在云滴的作用下,日光呈现出七彩光环,实际上是日华。降温幅度突然变大,天空有时就会出现这样的七彩云,只是今天的特别鲜艳,鲜艳得让人心绪不宁。

  “你这是准备逃课?”书记微微皱了皱眉。

  琥珀摇了摇手中的课本,问道:“徐教授是中国人吗?”

  书记一愣:“当然,土生土长,如假包换。”

  “那为什么他的中文我听不懂?”

  书记的脸一下舒展了,露出笑容:“我明白了,你是被他的湖南普通话给打败了。”他收起笑,学着徐教授的语气说道,“我是一个弗兰人,是这样吗?”

  琥珀直点头:“对,就是这个腔调,我听得头都疼了。”

  书记把窗户拉开,坐了半边窗台,另一边留给了琥珀。

  “徐教授呀,虽然普通话说得让人不敢恭维,可说起音乐史,整个华音里却没有一个比他精通。你再听几节课就习惯了,这不算什么事。我刚来华音那会儿,那才叫两眼一抹黑呢!你听说了吧,我是个带兵上战场的人,突然来到这么一个吹拉弹唱的地方,手脚都不知怎么放,话也不敢多说,怕说错。我的性子野惯了,受不了这个罪。可受不了也得受,谁让我是个军人呢,军人以服从为天职。那真是一段灰暗的日子。我记得有个吹圆号的小子很勤奋,大清早的跑到河边吹号,我以为是起床号,‘咚’的一声就从床上跳起来,拔脚就往外冲,把隔壁的老师吓了一跳,以为我梦游。还有个小姑娘失恋了,在宿舍里要死要活,搞得整栋楼的人都没办法睡。也有喝了点酒,大半夜在马路上扯着嗓子吼叫,被居民投诉的。我心想,这要是我的兵,我就让他们去操场上跑个几十圈,再做一百个俯卧撑,看他们还有力气折腾不?可是,不能啊,他们不是兵,一个个像娇花似的,得委婉、迂回着来。”

  “你原来是一个英雄?”琥珀不禁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书记。

  书记朗笑着摆手:“我算不上是个英雄,只能算是个战士。你们也是战士,巴赫的战士,莫扎特的战士,贝多芬的战士。”

  琥珀抿着嘴笑了:“我们都在为世界的美好而战斗。”

  春天的阳光不灼人,但长时间晒着,眼睛也会花。书记用手覆住额头,挡住点阳光。

  “下节课,盛骅在钢琴系上导聆课,你没事就过去听听吧!”

  琥珀把琴盒挪到前面,搁在怀里,兴致索然地问道:“是在那个大教室吗?”

  书记突然放低了声音:“我悄悄告诉你,那些学生抢着去上导聆课,并不是想听盛骅上课,而是想看盛骅的演奏。你看过盛骅的演奏吗?”

  琥珀摇摇头,她很少看别人的音乐会。独奏的、合奏的,都不看。她讨厌在音乐厅外被媒体堵着,让她评价别人的演奏,或者是被那些演奏家围着,状似谦虚地向她要点建议。她爱实话实说,结果有次在洗手间听到人家说她可能精神不太正常!她要是真的喜欢哪个演奏家,就会买他的专辑,或者在网上找现场视频,一个人在深夜里闭上眼睛静静地听。snow被乐评家捧上天的时候,她听到乐评家们一上来就夸奖两位演奏者的颜值,这让她起了反感之心,别说音乐会,就连他们的专辑也没听过。

  “那你一定要去看下,不然,这华音就白来了。”

  从哲学角度讲,透过现象看本质。书记不会无缘无故地一次次向她盛情推销盛骅。琥珀歪着头,挑起一边的眉毛:“书记,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?”

  书记磊落地指着她大笑:“你这丫头真是古灵精怪,就知道瞒不了你。哎哟,你的年纪也不大,要是那些学生能有你一半,我的头发也能少白点。好吧,说实话,我想你能帮帮盛骅。”

  “你在说笑,书记。”盛骅需要人帮吗?不,他跩得一只手就能托起整个地球。

  书记正色道:“我是个粗人,如果有言不达意的地方,请你谅解。咱们中国这近五年,盛骅算一个,许维哲算一个,还有好几位年轻人,在国际古典音乐界都拿了大奖。这些成功的例子,让很多家长看到了希望,他们带孩子学音乐、看音乐会,为了给孩子提供优质的教育环境,不仅倾其所有,甚至有些放弃了自己的工作。这是好现象,却又让人觉得担忧。大家蜂拥去学琴,只是要追逐音乐表面的光环,于是按速成的道路去学,等着参赛拿奖。校长和我说,演奏家其实只是个人行为,真正代表一个国家古典音乐水平的,还是室内乐,还是得有自己的作品。室内乐是真正爱音乐的人的所爱,它既不属于明星,也不属于追星者。室内乐是精美细腻的,需要人们耐心、冷静地坐下来体会内部的东西。它是器乐表演艺术领域最高层次的形式,能让人倾听到作曲家的灵魂所在。但是它赚不了大钱,因为它不像独奏,能让所有的聚光灯都对准一个人,也不像交响乐团,能渲染恢宏热烈的气氛,所以它的演出寥寥无几,适合室内乐演奏的小型音乐厅都非常少。中国至今都没有一个职业的室内乐团、重奏团。如果我们的音乐教育一直不重视室内乐,我们的交响乐就会停滞,我们就会一直处于古典音乐艺术的初级阶段。这种观点得转变过来。”

  琥珀宽慰书记:“这不仅仅是专属于中国音乐教育的误区,全世界都有,只不过西方乐迷基础深厚,演出形式就多了起来,机会也就多。”

  书记不太赞同:“意识到问题,就要去解决问题,不能给自己找理由。校长当时邀请盛骅回国任教,因为他是作曲家,是演奏家,还因为欣赏他对室内乐的态度。他是完全可以成为一位光芒璀璨的独奏家的,可他选择了室内乐。这是一个真心喜欢音乐的人,也一直在致力于古典音乐的推广与普及。和校长长谈后,盛骅就立刻退出了snow回国。可惜室内乐之路,举步维艰。”

  这是当然的,靠一个人的力量想要撼动多少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,哪里容易!可是……盛骅和向晚分开,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?琥珀表示怀疑。

  “盛骅说,一股劲地往前冲是不行的,得放慢步伐。第一步,是让更多的人了解古典音乐并喜欢上它。他开了导聆课,不仅面对校内,每个周日对外界也会开放一节课;第二步,是成立一支职业的室内乐队,他找了沙楠他们三个。只是他手里的事儿太多,又加上他主修的是钢琴,这支弦乐队的进步实在让人不好评价。现在好了,你来了,在弦乐方面,还有谁比你更有发言权?”

  绕了一大圈,终于到达目的地。琥珀都想替书记叫一声累,她斟酌了一下语句,希望自己说得客观而又中肯。

  “我是在巴黎音乐学院指导过学生,只是我不善言辞,我向来是让他们围成一圈,我坐在中间说:‘我拉,你们看,可以拍视频,不要发问,自己体会’……”

  琥珀还没来得及把最后一句“这种方式他们能适应吗”说完,书记已喜出望外地抢着道:“理论总是浮于表面,实践才能出真知。这种方式好!对了,你不远万里来到华音,怎么也得给我们上个一两节大师课吧!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。”

  琥珀无语,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?

  书记看出她要拒绝,忙堵住:“你刚刚还说要和我一起为世界的美好而战斗,年轻人可要言出必行啊。沙楠他们三个你要顾着,这边的大师课也要排上日程,你瞧哪天合适?”

  拒绝的话在嘴里遛了一圈,默默地咽了回去。

  “我需要准备一下。”琥珀欲哭无泪。

  书记开心地用双手和她握手,还“贿赂”了她一下:“你给我们上大师课,我让我爱人给你包饺子吃。手工擀皮,手工剁馅,和超市买的那种速冻水饺不是一回事,你吃过水饺吧?”

  “我在中餐馆见过。”

  “那就是没吃过了,哈哈,我保证我家的水饺和盛骅的演奏一样,让你不虚此行。”

  这能相提并论吗?天气一点都不热,可琥珀却直想拭汗。

  “给你五天时间准备,就在周六晚上,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。你去听课,我去安排,地点就在音乐厅,那儿可以容纳的人多。”书记喜滋滋地哼着小曲走了。

  琥珀真想踢自己一脚,没事儿逃什么课呢?

  七彩祥云已在天边消失不见了,天空碧蓝澄净。这么明朗的上午,眼前的树木开始泛绿,耳边是隐隐约约的音乐声,有风经过,留下一丝清凉。什么也不想干,就这么晒晒太阳也挺好。

  琥珀还是站了起来,她怕书记万一折回头,给逮着,不知又要听到什么让她汗颜的话。那就去钢琴系看一眼吧,躲在人群里,别被盛骅发现就行,不然会助长他的气焰,以为她有多崇拜他呢!

  神奇的是,不需要植物指引,琥珀一路顺顺利利地来到了钢琴系的那间教室。其实想迷路也迷不了,一路上都是脚步匆忙地朝钢琴系去的学生。

  在楼梯角一拐,琥珀发现自己又天真了。沙楠那天讲的盛况一点都不夸张。人群是有的,室内室外都是人,可是却没有她的躲藏之处。

  迟疑不过半秒,她决定离开。如果书记问起,就说她来过了,可惜没位置了。

  身子刚转了一半,就看到一身正装的盛骅迎面走来。

  男士的正装有两种,燕尾式和平口式。这两种款式,双腿修长、腰身精瘦的男士穿起来都有型有款,身材胖点的,范儿也许有,但就是感觉衣服像绑在身上,看着都吃力。通常演奏家们喜欢选择燕尾式。

  盛骅的身材很好,哪种款式都能驾驭得非常好。

  他今天穿的是平口式西服,配上他鼻梁上的眼镜,特别有学者风范。不过……他手里的那个大玻璃水杯是怎么回事?

  管他怎么回事,她不好奇,她就是……路过。

  盛骅笔直地走到她面前,眼帘低垂,投下一个安静又坚定的注视。

  琥珀假笑了一下,往左边让了让,等着盛骅走过去。

  盛骅嘴角一歪:“怕听了我的课会越发的自惭形秽?”

  想要维持真正和平可太难了。你不犯人,不代表别人不会来犯你。能怎么办?迎战!

  “你认为有这种可能吗?”

  “那你逃什么?”

  “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逃了,我是在找门。”琥珀才不承认自己刚才有过什么念头。

  盛骅慢悠悠地抬起手指,虚虚地朝201教室的前门一指。后门已经被学生堵实了。

  琥珀昂首挺胸地把身子又转回去,脸上的倨傲神色一下就不见了。她真的要进去吗?众目睽睽之下,与盛骅一前一后?真的要像个学生坐在下面听足他一节课?

  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
  琥珀硬着头皮走进教室,上帝保佑,坐在前排的沙楠旁边有个空座。

  沙楠按住座位上的书包,迟疑地问道:“教授,你怎么来了?”

  琥珀压低音量:“把书包拿开,让我坐下。”